【茶布】玻璃弹珠

- 很奇怪的AU,甚至不知如何预警(其实也没什么好预警的

- 有大量小茶小布掉落

- 私设替身能力可在应激状态下激发

1999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在建筑和大叶植物的表面,太阳留下了一层镜子般的反射面。四处都是光,像密集的雨水一样包裹住路人的身体。汗水在衣服下面蜿蜒。

布加拉提拐进了街角的小店里。他的黑发被打湿,贴在闷热的前额上。他要了一杯苏打水,加满满的冰块,店主把杯子从桌上推过来。他刚刚掏出钱包,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递出了一张钞票。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布加拉提。”

他回头,看见了一个年轻的棕发女士。她手里牵着一个头发粉红的小女孩。

“乌纳。”布加拉提由衷地说,“见到你太好了。”

她对他嫣然一笑。

“我还能在这里多亏了您。允许我请您喝一杯吧。”

他们拉开吧台边的椅子。布加拉提伸出手指,让粉红头发的小女孩抓着它问好。

“你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你知道。不过我感觉我好多了。我妈妈这两天来找我了。”

“我很高兴。”

布加拉提的双手交握在杯子上。乌纳盯着他手里摇晃的水面。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布加拉提,我真的很感激你。因为你我才熬过了那个夜晚,还撑过了漫长的秋冬。一直到今天,你瞧,我还活着。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一点小事。”

“这不是小事。你救了我。”

“哦,乌纳,在这里,有很多人以救人为职。”

“我知道那些那不勒斯的英雄。他们只出现在报纸里,光辉又伟大。但是总有些阴影被隐藏在报道之后的,当你贴近他们,你就能看见那些暗沉的黑光。”

“为什么这么说?”

“哦,你明白的。比如那一位雷欧·阿帕基。”

这个名字响起的时候,不远处的教堂钟声刚好敲响。布加拉提握住杯子,起伏的水面上折射出彩色的波纹。

“我知道他。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也许你这么说有你的理由。”

乌纳把薄荷的叶子从杯中挑出,衔在嘴里。

“我也知道他。从那个案子开始。”

 

那不勒斯的人们认识雷欧·阿帕基是在两年前。那个时候,一场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突然席卷了各种报纸的头条。城市里人人自危。他们关紧门窗,一条缝儿也不留,生怕老鼠带着死亡的预兆溜进他们的住房。

两周之后,又一条报道盖过了铺天盖地的死者信息。年轻的警察雷欧·阿帕基独自一人,破获了这起杀人案,把那个曾经带给那不勒斯无数恐慌的杀人犯送进了法庭。

人们沸腾了。了不起的雷欧·阿帕基!他们这么说着,在每个人流涌动的地方都听得见小声叫他名字的窃窃私语。他们为他创造了很多的话题,比如他在报纸上的那张照片,黑白的色块很模糊,但仍然能看出他英俊的眉眼。这是个功勋卓著的人。

后来他又侦破了许多重案,为自己逐渐赢得了更多赞誉。就在他事业处于高峰的时候,一条新闻又传遍了那不勒斯的大街小巷:阿帕基因为渎职,间接地害死了同事,接着被革了职。了不起的阿帕基陨落了。

街头再度响起讨论他的声音,只是这一次满怀唏嘘,像人群投向伤痕累累的妓女的目光。

 

布加拉提和乌纳一起喝完了两大杯饮料。最后乌纳把那顶宽檐的草帽戴回头上。帽子的绶带垂落下来,怀里的小女孩伸出手抓着它玩。

“她是个幸运的小姑娘。”布加拉提注视着她绕着丝带的短胖手指。“她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你说得太过了,布加拉提。”乌纳温和地说。“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罢了。我甚至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不,那就足够了。”

他们互相道别。乌纳走到了屋外的骄阳里去,她的孩子抓住母亲身上清凉的布料,让衣服上泛起褶皱。布加拉提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路的另一侧,直到店主拿着一瓶新的冰水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

“你们聊了很久。”

“我想她需要一个人说说话。谢谢你的饮料,米斯达。”

“我听到了你们在讲那个人。”

“谁?”

“雷欧·阿帕基。”

在下午的四点,小店的门口已经换上了打烊的牌子。店主扯下围裙,露出他分布着伤疤的腰,新生的皮肉呈现出比周围更浅的棕色。他的腰上有一处的衣服鼓鼓囊囊,凸出了一个手枪的形状。

“你们找到他了吗?”

“还没有。但是我们找到了一个疑似是他家的地址。”

“把他家的地址给我。不要停下寻找;找到他,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与其他人不一样,布加拉提认识阿帕基要早得多。在阿帕基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的时候,布加拉提就知道了他的名字。雷欧·阿帕基。声调平缓,有一个轻轻下坠的尾音。

对布加拉提来说,记忆像一条流淌的河。每当他试着去掌握什么,它反而会从指缝间溜掉。但如果往回看,往回看,逆流而上走到长河的源头,他就能看见七岁的自己,从一辆高得望不到棚顶的巴士上被放下来,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建筑里。

那时候,他原来的家不再属于自己。一个自称门宁阿姨的女人带走了他,领他来到这个低矮的灰色建筑里。她说这里是他的新家,他会认识很多很多新的朋友。他当时只是不明白,他的父母不是出了个远门,而是永久地消失了。他也不认识儿童福利院这几个字。

布加拉提拧着手站在门厅中央,看着周围的儿童一点一点朝边缘退去。那个场景令人联想起装满小虫的玻璃瓶,如果你在一头亮起了灯,虫群就会缓慢地聚集到一起,一点点挪向黑暗的那头。避光性,他们是这么命名的。

但布加拉提没有动。他还是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像舞台高光里的明星,只不过这不是一场讨人喜欢的演出。观众席上黑压压地坐着看不清面容的人,他们的目光钉在他的身上。哦,布加拉提,你为什么还不开始?你是不是忘记了如何跳舞?

布加拉提掌心冒汗。

然后一个人挤开黑暗跑了出来。在那些长着黑色面庞的观众里,他突兀地站起。聚光灯流向了他,顺着他银色的短发流下来,照亮了他的面孔。尖尖的,刺刺的,宛如苍耳的种子。

布加拉提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伸出一只手。掌心躺着一颗汗津津的玻璃弹珠。

这个给你,他说。

 

在布加拉提刚刚成为黑帮干部的那段时间里,他常常要和警察打交道。尽管替身使者干活比普通人隐秘很多,但偶尔也会被一两个幸运的警察看到,抓住把柄,并且摸到他们据点的门前。

他给他们钱。然后他打电话给警局的线人,让隐患消解在狼窝的内部。

他的手下对警察印象不是很好。尤其是纳兰迦,他刚刚十七,在短暂的人生里,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徘徊在那不勒斯凌晨的街道上。警察会看见他,他跟他们解释自己无家可归。于是警察给他一个临时的家,把他关了一晚上牢房。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面对警察。说到底,我还有案底呢。”

他们是黑帮,是光亮的反面。他们不会扑向能够引燃自己的火焰,即使黑暗并非他们的本愿。

“在十五岁那年,我离开了福利院。不是因为被收养了,而是因为一场意外事件。”

“我和门宁阿姨一起出去买东西。为了能快一点,我们抄了近道。在披萨店那一带,只要从它的后身绕过去,就能找到一条脏兮兮的小巷。我们从小巷穿过,马上就可以回去。”

“但是天太黑了,里面有人。他们在做毒品交易。我,和门宁阿姨,我们刚刚拐过弯,就正好完全看见一个人递去了一大袋粉末。在我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我们。”

“我不记得是谁先拿的刀。总之,我杀了他们。不知道哪里出现的力量,一个人形出现在我身后,把他们全都大卸八块。”

“我不害怕,但是我也不勇敢。他们还会找来的,我知道,可门宁阿姨不能走,福利院里还有那么多小孩。所以我找到了黑帮,加入了他们。作为交换,他们要保证门宁阿姨和其他小孩的安全。”

“你当时为什么不找警察,布加拉提?”

“我只有一个警察朋友,而他当时还没有成为警察。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的。”

十岁那年,他还住在福利院的四面高墙里。阿帕基带他爬了出去。外面的山坡上有一片风起云涌的草地,他们躺在上面,可以看到夜晚的星空被远处的光染成浅紫色。山上吹来的凉风让他微微打颤,阿帕基把自己过长的衬衫脱下,罩在布加拉提的身上。那时候,他第一次好好思考起了外面世界的模样。

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出去。

那一天听起来好遥远。我不知道这么长的日子过起来是什么感觉。

阿帕基抓起布加拉提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胸口。它知道。

如果能有那一天,我想做一名警察。这样我就有自己的枪了,你知道吗?我就不用跟别人玩一把了。

那我呢?

你也可以做一名警察。和我一起。阿帕基蛮有把握地说。我们可以做搭档。我们一定会所向披靡。

什么是搭档?

那是……阿帕基皱起眉头。然后他把手伸进口袋,开始翻拣。那里面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一个笔头、还有一个断了一截的弹弓。他珍惜地捧起那几样玩具,送到布加拉提的面前。

这些给你。搭档就是互相分享一切的人。

布加拉提吸吸鼻子。他把玩具拿在手上,对着月亮的方向端详。阿帕基热烘烘的身子靠在他身边,像一只大猫。非洲丛林里有这样披着毛皮的大猫,他们昼伏夜出,把温热的鼻息喷到睡眠的植物上。

我想做你的搭档。我也要给你我的东西。

布加拉提的口袋里放着弹珠。圆形的小玻璃把光线弯成曲折的形状,看起来像另一个世界。

这是我给你的,你不要给我。我想让你留着。

可是我只带了它。

那好吧。

阿帕基收下了来自自己的弹珠。不过他歪歪脑袋,马上又有了新的主意。

我们拿他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布加拉提和福葛站在房门紧闭的屋子门口。这是米斯达提供的地址,他说似乎曾有人看到阿帕基在这里出没。于是他们骗进了楼里,在门口按下了门铃。

“布加拉提,这里没有人。”

门铃在渗水的楼道里长久地回响,像一片避之不及的涟漪。福葛看看腕表,用动作提醒布加拉提。放弃吧,布加拉提。这是无用功。

“等等。”

一个蓝色的身影闪了出来,在门上打下一排拉链。

“进来吧。”他对着把眼睛睁大的福葛说。“你在等什么呢?”

他撑开那条狭小的缝隙,钻进屋内。

在窗帘拉合的室内,他们什么都看不清。布加拉提拉动窗帘的时候,吊环和长杆刺耳地互相摩擦。一大片灰尘跳动在刚刚照进来的阳光中,像夏日里湖边出现的蜂群。

“这里绝对没有人住的。”福葛说。

布加拉提在屋内环视。被漆成绿色的墙壁上,还留着一些褪色的印痕,似乎有一些相框曾经挂在上面,但早已被撤掉。墙角的橱柜有十格抽屉。布加拉提一个个打开,只能看见一些明显已经没用的零件躺在里面。

“布加拉提,我们走吧。我们还要去收债。”

“再等一等。”

他从身侧拉开一道拉链。钢链手指的手伸了进去,小心地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弹珠。它被放在房间的正中央,把屋里的自然光投射到另一边的墙上。

“如果他真的来过,那他一定会看懂的。”

布加拉提说。福葛替他撑开布片般落下的门。

 

在2000年那个漫长的夏日,布加拉提本可以有很多闲暇的时间。他们有气泡酒,有玛格丽特披萨,如果他愿意,在那些躲在阳台乘凉的晚上,他们甚至还能找到一些体贴的伴侣。但他时时找出杂七杂八的事情,填满工作和工作之间的空隙。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米斯达为他送来一杯自己调的酒。里面加了樱桃,咬起来嘴唇上会有凉凉的味道。

“谢谢你。”

“过几天是你的生日。你想好去哪里过了吗?”

布加拉提慢慢摇头。“没有。我不是很清楚。”

“你以前怎么过生日?”

“我不过。”

在两层楼高的福利院里,他们不过生日。孩子太多,劳工太少。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奶油和蛋糕。

“在那里,唯一的庆祝是圣诞节。会有一辆巴士送来很多很多食物,有熏肉,有一种脆脆的香肠,还有很多通心粉。那晚我们吃得很饱,饱到腿没有力气,一点都不想动弹。”

有的时候布加拉提会和他讲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像现在这样。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他的眉头会轻轻地蹙起,那些在水底捞月亮的孩子脸上也会有同样的表情。

在第三个圣诞晚会上,钢琴前的门宁阿姨突然说,布鲁诺,你来唱一首好不好?

布加拉提慢慢地站起来。所有人看着他拖着步子走到旧桌子临时搭成的舞台前。台阶有点高,他得用手扶着才能登上去。

布鲁诺,唱呀。门宁阿姨说。就像之前你唱的那样。让大家听听你唱的歌。

他想说好。他得说好。有点宽大的亚麻上衣被他攥起一个角,汗水濡湿了边缘。这是他今天刚刚收到的礼物,来自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从衣橱里选出这件衣服,仔细地折叠好,放进礼物盒,寄给几十公里之外素不相识的小孩。一年一次的特权。在这种日子里你就是要唱一首歌。

深呼吸,布鲁诺。门宁阿姨鼓励地说,和我一起,吸气,呼气——

布加拉提大声地吸了一口气。弥漫着肉桂味的空气被裹进口腔,落到胃壁里。他在大厅中央哼出了第一个走调的音符。

人群发出小小的哄笑。

布加拉提的头高高仰起,微微发抖地站在原地。后背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他的新衣服一定被打湿了。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阿帕基。银发男孩埋头翻找着什么,然后他举起手。他手里有一块木板,像是从他们坐的烂椅子上刚刚扯下来的。

他摸出一支蜡笔,在木板上写了一个词。

Tu(你)

布加拉提用喉咙发出一个弱小的声音。“Tu,”

阿帕基点点头,又埋首写下一行字。他把木板再度举起。

“Tu scendi dalle stele(你从星辰而来),”布加拉提对着木板念道。

阿帕基又飞快地写上一行字。这次他的字迹微微飘起,有几笔连在了一起,像是大人才会写的东西。

“e vieni in una grotta al freddo e al gelo(降生到寒冷岩穴),”布加拉提唱。

阿帕基写字又举起。

“O Bambino mio Divino, io ti vedo qui a tremar(哦,我的圣婴,我看见你在发抖),”

布加拉提的声音大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写满字的木板,注视着阿帕基的眼睛。

“O Dio Beato(哦,圣主)!

Ah, quanto ti costò, l'avermi amato(你如此自我奉献,如此爱我),

Ah, quanto ti costò, l'avermi amato(你如此自我奉献,如此爱我)……”

布加拉提开始放声歌唱。门宁阿姨按下琴键。带着回响的琴音加进布加拉提歌声的空白里,在大厅里流淌。阿帕基放下木板,他的几根手指都已经染上蜡笔亮亮的颜色。轻声哼唱的歌谣在他的四面八方响起,宛若汇流而下的几颗流星。

布加拉提站在舞台中央,昏暗的光线照射在他的身上,像铜条发出的辉光。他像个天使,阿帕基突然想到。他站在那里对着自己微笑的样子,是天使才有的模样。

“……Tu scendi dalle stelle, o Re del Cielo(你从星辰而来,哦,天上的王),

E vieni in una grotta al freddo al gelo(降生到寒冷岩穴),

E vieni in una grotta al freddo al gelo(降生到寒冷岩穴)。”

布加拉提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阿帕基率先用他沾满颜料的手鼓起了掌,直到周围的人也拍了起来。布加拉提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蝴蝶翅膀上的磷粉。他们互相凝视,宛若两丛烽火,隔着城墙指向彼此的方向。

 

在黑暗的房间之中,布加拉提的替身在微弱地闪着光。

长着拉链的手伸到身侧,在腰线上划出一条拉痕。然后它探进体内,将几颗玻璃弹珠取了出来。小圆球在替身的手上滚动。

在他们小的时候,他们常玩一个关于玻璃弹珠的游戏。这些小玩意总是藏在床板的夹缝里,或者地板的碎裂中,你得足够小心才能找到。如果发现了新的玻璃弹珠,他们就可以拿给对方,附带着一个必须完成的要求。

布加拉提曾经提过许多要求:为他抓一只青蛙;在吃午饭的时候跟其他人做鬼脸;把难吃的苹果削成一只小狗。阿帕基一一照办。他没有多少提要求的机会,因为他远不如布加拉提眼尖。明明是他提议的游戏,他自己却玩得一塌糊涂。

布加拉提举着怪物似的苹果小狗咯咯直笑。阿帕基在水槽里忙着冲洗自己的小刀,冰凉的水溅到了脸上。

布加拉提小时候患过一场严重的病。流感随着山里的风袭击了福利院,半数的孩子都倒在了床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护工忙得焦头烂额,大点的孩子也全被派上了全天候的活。

阿帕基的年龄还没到那个可以照顾人的界限,但是他没有乖乖待在二楼的隔离区。他固执地守在布加拉提的旁边。

我得照顾他。你们不会照顾他。

护工懒得管他,端着水盆移到了下一个病床。阿帕基由此得以留下。他把脸搭在布加拉提的床边,看着脸色通红的小男孩又急又浅地呼吸。

阿帕基。小男孩困难又恐慌地说,我会不会死?

当然不会。我问过门宁阿姨了,她说你马上就会好起来。

布加拉提抽抽鼻子,点了点头。阿帕基在旁边又削起了小狗,这次拿的是一颗梨,是他省下来的午餐。梨的汁水比苹果还丰富,顺着阿帕基的手指黏腻地滴落下来。阿帕基把汁水舔掉。

他用小狗在布加拉提面前跳舞。布加拉提笑了起来,笑声引发了剧烈的咳嗽,阿帕基用手帕给他擦嘴。然后他把小狗递到布加拉提的嘴边,哄他吃掉。他自己吃掉了削下来的碎块。

布加拉提的手在枕头下掏了掏,然后软软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有弹珠了。布加拉提唉了一声。

你要弹珠做什么?

我想让你亲我一下。布加拉提小声说。像哥哥那样。

阿帕基翻了翻口袋。他脏兮兮的手上多出了一颗弹珠,里面有淡黄色的纹路。然后他把弹珠郑重其事地放在布加拉提手里。

我的要求是想要亲你一下。

布加拉提的大眼睛又蓝又亮。阿帕基拨开他汗湿的刘海,在他烧得滚烫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被选中的孩子的额头上会有一个又圆又亮的标记,那是天使的吻痕。布加拉提听过这个故事。阿帕基亲吻过他之后,他常常把额前的头发高高撩起,在镜子面前端详。他的额头上有没有留下印记?他是不是被选中的小孩?

他们用过的玻璃弹珠都被装进一个捡来的铁皮盒,放在两人床中间一块松动的砖后面。布加拉提每周都要去数一数。最后,盒子被全部填满,再也装不进去新的小球。几乎在差不多的时候,阿帕基被一户人家选中了。

布加拉提把其中一颗弹珠举起,对着月亮端详,像举起一架望远镜。淡黄色的纹路遍布视野,被光线照得透亮。

 

在肿胀的夏日里,布加拉提没有停止过找寻,但他一直都一无所获。终于,在秋天即将交接,而布加拉提找过第十八个地址之后,他的生日开始了。

队里的三个人嚷嚷着要好好让他们的队长放一天假。米斯达亲手给布加拉提做了一个蛋糕。福葛送了他一对纽扣。纳兰迦不知道该送什么,所以他就买了一打光盘,在外壳上歪歪扭扭地写上“赠布加拉提。”他们放下工作,走在被夕阳照亮了一半的路上去餐厅。每个打招呼的人都对布加拉提说生日快乐。纳兰迦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他的橘色发带散了,马尾巴那样飘荡着。

“我要吃牛肝菌。很多很多牛肝菌。”

他们坐到预定的位子,开怀喝酒,连最小也最谨慎的福葛都喝了满满一杯。米斯达在蛋糕上插了蜡烛,但他的动作太草率了,生日歌唱到一半的时候蜡烛就啪的一声翻倒在蛋糕上,毁掉了一半的鲜奶油。布加拉提大笑起来,看米斯达手忙脚乱地用刀挑起凝固的蜡。

在每个人都笑得惊天动地地时候,服务生突然推开了阳台的门。

“布加拉提先生,有人找您。”

“我这就来。”

他整整衣服,随着服务生下了楼。

一个人站在大厅的中央。听到楼梯上的响动之后,他转过身,看见了布加拉提。

他露出一个微笑。你很难概括那样一个微笑,它充满温暖和疲惫,会让你想要哭泣,想要紧紧抱住他但又要拼命保持理智。即使你并没有理由。

布加拉提盯着他看。他开口说:“我一直在猜想你现在的模样。”

“你来找我了。你来找我了。”布加拉提冲进他的怀里。

 

在阿帕基十八岁那年,他觉醒了替身。彼时他正在观察墙上斑驳的血迹,一个浅紫色的形体凭空浮现在他的身旁。他花了三天时间搞清楚这是什么,然后破获了人生第一起凶杀案。

忧郁蓝调对于警察来说是个绝妙的替身。它辐射的距离遍布天涯海角,让凶手无处遁形。他总是会随着替身重播到最后一秒,即使对方可能就在原地等他,手里拿着他对付不来的武器。

借着这个替身,阿帕基在警队里平步青云。但他始终学不会人际关系中微妙的警戒线。那些平辈似乎有他们自己的圈子,将阿帕基刨除在外。他们似乎很擅长编织关系,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食物链里,他们看上去还算幸福。而阿帕基只能看到自己用血液和皮肉追到的犯人在第二天被保释出狱,大摇大摆地继续走在那不勒斯的街头。

因为他的势头太猛,几个总是看他不顺眼的警局老人把他调离了凶案组。但在其他地方情况也都是一样。囚禁只是一场等价交易。

他开始收受贿赂。

忧郁蓝调还是时时浮在他的身边,像个幽灵。起先他会避而不见,但很快就适应了。在忧郁蓝调失去用武之地的那段时间,他曾经认真考虑用它复写一些别的人物,比如布加拉提。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他觉得他会不敢看那双蓝色的眼睛。

就在他刚开始适应这种失衡的生活后,一场意外从天而降。他庇护过的流氓杀死了他的同事。他认识的那具肉体重重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灰色的堡垒轰然塌陷。

绝望只是一片乌云。他笼罩你,并且永远不会离去。

 

他们站在餐厅外面的阴影里。闷热的晚风撩起了布加拉提的头发,他把它们拨回去,以便看得更清晰。

“所以你找到的是哪一颗?”

“在我旧公寓里面的那一颗。我回去收拾余下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其实是一周之前。我不确定要不要来见你。”

“为什么?”布加拉提朝他倾过身子。“你为什么不想来见我?”

“布加拉提,我现在是一个罪人。我不愿意让你看到这样的我。如果可以,我甚至永远都不想见你。我没法带着洗不脱的罪孽——”

阿帕基脸色苍白。他周身筑起布加拉提穿不透的盔甲。布加拉提甚至无法看穿他的表情,扭结在脸前垂落的头发之后,像黑暗中的影子。

“我没有办法。我就是不能。”

“阿帕基。阿帕基。”布加拉提连连叫道。“你还记不记得游戏的规则?” 

他站起身。蓝色的手臂一闪而过,他张开手的时候,手里已经躺着三颗玻璃弹珠。

“为了找到你,我放出去了很多很多弹珠。每放出去一颗,我都许愿它能让我重新见到你。你看,我说出的愿望实现了,所以我们的游戏还在进行。现在我还剩下三颗,你要满足我的三个愿望,不可以说不行。”

他掰开阿帕基的手,将第一个弹珠放到他的手里。

“用这一颗弹珠,我希望你不要被过去束缚至死。”

他拿起第二颗玻璃弹珠放进去。

“用这一颗弹珠,我要你明白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阿帕基望着布加拉提的眼睛。它们和小时候一样,又大又蓝,像两颗烧灼的恒星。阿帕基不需要忧郁蓝调,就可以透过他半透明的虹膜看到那个幼小的男孩。他抱着他,对他笑,对他放声歌唱。

记忆有时候是一团火,它能烧掉整片丛林。清风变成热浪,森林化为灰烬。这样,你就能一眼看到你来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曾立于灰墙之中,罔顾周围的一切把手紧紧牵在一起。

布加拉提拿起了第三颗弹珠。它的表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阿帕基能轻易看见里面的淡黄色网纹。

“这是最后一颗弹珠了。”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阿帕基哑着嗓子问。

“我要你留下来,陪着我,并且永远都不要再离开我。”

阿帕基把三颗弹珠握进手里。然后这个一直在痛苦,一直在徘徊,一直在徒劳地重播着过去的男人张开手臂,把哭泣的布加拉提抱进怀里。他的下巴抵在他的脑侧,手指轻轻地抚摸黑色的短发。

“我答应你。”

 

有些伤疤永远无法痊愈,它们仍会在漆黑的夜里找回来,试图夺走他的躯体。在疼痛和安慰的撕扯中,活下去需要万般的小心。但是至少在这片广袤的黑暗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灯塔。它伫立在不远处,发出圆形的光泽,宛如一颗古老又圣洁的玻璃。

 

——FIN——

 

 注:

【1】文中提到的圣诞颂歌是‘Tu scendi dalle stelle’,歌词翻译来自xiami,如有不妥请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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